這一句話,像平地ㄧ聲雷,也像晴空劈靂,喚起了人間清醒。
老弟說:「杯具(悲劇)了,老爸失智。」
跑馬燈的生活
多少年來,父母親外地打拼生活像跑馬燈,柴米油鹽粗茶淡飯,只為買房子扛貸款,我很少看見兩人的生活是恩愛的,他們三天一小吵,鬥嘴是常有的。意見不合的時候,多半也是處於空襲警報的緊張狀態。有時候,家裡的場面好像莫名被潑了油,瞬間點燃,像鹽水蜂炮到處亂飛。等待有人飾演鎮爆部隊以爆制爆調停煙硝戰火。(通常是我老弟臉ㄧ沉,兩老才閉嘴)
惡耗
就在疫情的第二年,我的母親因爲結石微創手術,導致糖尿併發急性竭,緊急洗腎後狀況不佳,住院第8天後的清晨2:00左右,揮手人間,起程出發。 我很不情願的被老姐和老弟指定傳遞惡耗的任務,負責回家搖醒睡夢中的爸爸。
「啥米意思?剛剛夢見你媽站在我旁邊,把ㄧ疊折好的衣服拿給我呢,蛤?你即馬說什麼?」
我心想:莫非母親啟程前先ㄧ步來向父親告別。
父親到了醫院,ㄧ拐一拐的走向失去氣息的母親說:「我這個擺咖殘疾人來看你了。」那失去焦點模糊哭泣的聲音,每一個字聽起來都像是灌了鉛塊。平常水與火不相容,現在都被橡皮擦擦掉了,60年的婚姻,匆匆捲鋪蓋就被收場了。古道揚起蕭瑟的西風,斷腸人在天涯。
母親過世後,ㄧ如往常,他選擇在客廳的角落裡獨坐。
見到人就說他結婚大喜之時,那個偏鄉臨海的苑裡鎮房裡城,當時有三位堂兄弟一起辦喜事,總共訂作了三張台灣檜木朱漆紅眠床,炫耀的消息不逕而走,囂張的氣焰如昭告天下,不知羨慕多少人,婚姻大事呢,馬虎不得。其中一組的古風紅眠床就是準備給他和母親大喜的,他說得喜孜孜。又問我:「那眠床和圓凳子還在嗎?」我說:「還在,但朱漆已褪色。」
沒被接住的脆弱
又有一次,他提起年少喪父,聽到兩位叔父們算計著說:分家時不用分太多地給阿輝仔。他聽到了,因爲那時他就蹲在旁邊的茅廁裡。不算偷聽,是老天爺要他聽到的。他嘆無父何估,才會拎著ㄧ咖破爛皮箱家當到外地拼做流浪兒。父親的內心深處,終究還留著脆弱,這些脆弱當年沒有人接住,嗶嗶啵啵好像發酵成內在陰影。這些陰影到了晚年的時候此起彼落,有時低空盤旋. 罩住他,有時如結節增生成腫塊般浮現咽喉。接著,是嘆息,是哽咽,然後是鼻嚏攪拌淚水和不堪入耳的幹譙怒罵。
這些劇情也會隨著每日翻篇更新,一些我從未聽過的未經證實的年輕往事,有振衣千仞的豪情,也有鄉野魯夫的粗鄙,應該也少不了他潛意識裡的渴望成分或追悼青春。
聽完他的喜,他的嘆,接著他話峰一轉:「給你媽桌上敬個茶,她渴了。」
母親過世對年後,父親的孤獨寂寞越來越重了。坐著坐著就像盆景一樣要長出了根。同樣開口的話題ㄧ次重複一次,就像電腦關機後又無限開機。
過一些日子,就聽外勞說煙一支一支的點,煙灰掉在衣服上,聚酯纖維的外衣燒出了洞。
再過一些日子,膝關節手術失敗的右腿因為發炎腫脹,每天需要擠出血水,再過不久,又說要清創,回到骨科門診,醫師盯著腫脹部位快狠準一秒突襲的劃開傷口,血水膿全都噴了出來。父親嚎了起來。
又過一些日子,父親說外勞阿妮偷他的錢,害阿妮氣得像是ㄧ隻吹氣的青蛙,少不了抱怨老人尿失禁使床單被單都浸濕了。而彈簧床壂發出的味道像一隻貓靜靜的賴著不走,老弟索性就換掉了。我準備一個木頭盒子上了一個鎖,請他把貴重的钞票台幣、元寶金幣都鎖起來,不要讓錢鼠咬去了,他穩穩的拿著說:「好。」
當然,最後是鑰匙不見了,木盒子也忘了放在哪裡。他說:懶得去找。
即使我們努力侍奉老人,但還是忽略了他也會因母親的死而不能釋懷。悲傷好像𣿬聚成一窪沒有出口的池塘,越來越泥濘。鋼筋混凝土的水泥牆面,徬彿一下子坍陷成為漏水的茅草屋。
時間像流沙,而老人坐在流沙裡,好像下一秒精氣神魂魄也快流走了。話越來越少,人越來越安靜,在這個不那麼需要老人的年代,老人什麼都沒有,只有時間最多。
他對電視節目沒興趣了,液晶瑩幕壞了,也不用修了,他說沒在看。
老煙槍的他,有一天也忘了要抽了。
忘記初一十五要敬神。
忘記今夕何夕。
有一天早上醒來、說剛剛他跟山豬打架,對著空氣狂揮狂舞後又說這裡全都是虎頭蜂。
接著,弟弟要他唸經數佛珠,數著數著,也不知道繞到哪個荒野小徑去了。晚上他說招來那麽多眾生坐在客廳聽他唸經,後來他也就不唸了
再來是,三番兩次的跌倒了,每次他都說沒事,但淤痕還是有的。直到有一次真的摔慘了,痛啊痛啊的叫,真正傷筋蝕骨的動不了。
但一會兒卻露出笑容像偷吃東西後的竊笑,說他沒有路用了,傻笑了,我說這是什麽瞳鈴眼事件,像失魂落魄一樣。連高學經歷的弟弟也馬上當做靈異事件處理,懷疑有不知名的存有趁虛來亂,才會受到驚嚇,就從神桌抽屜中捎來ㄧ張年初到佛寺求平安給的紙符,叫外勞阿妮拿去化成灰後擦澡,多少做爲鎮魂安神之用。
過不久,弟弟帶去神經內科門診,他得的是阿茲海默,服用愛憶新。
現在他不煙不酒,徹底是個清教徒。人間苦難沒了,京華煙雲散了,ㄧ行朱砂到底圈了誰?是白是藍是綠?再也與他風月無關。
有ㄧ次外勞阿妮說要回故鄉不來台灣了,他問:「那我怎麼辦?」接著他像ㄧ隻無尾熊坐著,半天不動。
問我:你阿嬤去那兒怎麼還沒回來?(他以為女兒是孫女)
我說:她出國去旅遊,還沒回來。
又問:你阿嬤去哪兒怎麼還沒回來?
我說:她出國去深造,還沒回來。
再問: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?快帶我回家。
我答:好,我去叫車。但颱風天叫不到車。
又說:迦憨慢,奈攏嘸車。
有一天晚餐時,我說起棚架上種的絲瓜,上週這樣小,這週像澎風ㄧ樣長這麼大。他偷聽到了,露出了微笑。原來,他多年的習慣等著家人回家吃晚飯;原來,他靜靜聽著孩子們談天說地,在他面前啦D賽,生生的扯出一條絲瓜無意間打開記憶的鑰匙。
現在,老人家的腦細胞徹底是被糨糊黏住了。
我問:「你今天捂胛鳳梨酥?」
他回:「毋災啊」
我問:「你今早有胛胖(菠蘿麵包)嗎?」他回:「沒啊」
老弟說:「聽伊在講古,他每天吃一顆妳買的鳳梨酥。」
鳳梨酥和菠蘿麵包(甜食)大概就是他今生的最愛,因為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是奢侈的味蕾想望,他記得。
年老的父親跌進忘川裡,失落的音符唱不成歌;談話的內容無法對焦;記憶都是亂碼,用亂碼寫成的珠絲馬跡,是天書,凡人無法考據。
當老人在失憶的漩渦裡載浮載沉,曾經想念的味道是救贖,家人的陪伴是解藥,子女的愛—是救生圈。
便利貼:
失智症是一種疾病現象而不是正常的老化,很多家屬都以為患者是老番癲、老頑固,以為人老了都是這樣,因而忽略了就醫的重要性,但是事實上他已經生病了,應該要接受治療。
失智症(Dementia)不是單一項疾病,而是一群症狀的組合(症候群),它的症狀不單純只有記憶力的減退,還會影響到其他認知功能,包括有語言能力、空間感、計算力、判斷力、抽象思考能力、注意力等各方面的功能退化,同時可能出現干擾行為、個性改變、妄想或幻覺等症狀,這些症狀的嚴重程度足以影響其人際關係與工作能力。
目前健保局通過可用,但有條件給付輕至中度的阿茲海默症藥物有三種:愛憶欣(Aricept)、憶思能(Exelon)、利憶靈(Reminyl)。 這三種藥均屬於乙醯膽鹼抑制劑。 麩氨酸NMDA受體拮抗劑─威智(Witgen),則是有條件的給付中度到中重度的阿茲海默症。..